掌柜出来了,看见李文俊在那里纠葛,便远远地喝道:“潘小桃!在那里做甚么!”
宝瑟儿忙推开李文俊,手在巾布上擦干净,扬长声音答应道:“来了!”
李文俊扯住他的袖子,阻拦道:“宝瑟儿,不要走!”一面用眼神示意,压低嗓音:“你要是走了……我可真说了!”
宝瑟儿反问道:“说甚么?”也放低了嗓音,脸色沉下来,威胁道:“仔细拔了你的舌头!”
说着,甩开他,头也不回地跨进门去。
自从那李文俊去年吃了连天横一通殴打,渐渐地无人找他作清客,远近都知道连少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,开罪了他,眼见得日子愈发地捉襟见肘,如今见到宝瑟儿,犹如见了观世音菩萨,知道他嘴硬心软,哪里肯放过,牛皮糖似地来缠。
殊不知宝瑟儿看他,好似看一条落水的狗,心底何曾有半分怜惜,李文俊厚着脸皮一天来两三趟,见宝瑟儿不愿出去,便进来佯装客人,东问西问的。过了两天,几个相熟的伙计都打趣起来,宝瑟儿置之不理,只当他是个绿头苍蝇,专心地干活。
他这个干法,任谁看了不喜欢,一个人顶得两个,客人稀少时,几乎全包揽了,闲下来便在店里走走动动,看见甚么活,便蹲在一旁仔细观摩,第二回再有活,就能抢着干了,学得又快,做事又细致,嘴巴很甜,见人先带了三分笑,最不怕脏累,店铺里总有些拉帮结派的,宝瑟儿只装不知道,从不搅和进去,是以大伙都和他交好。
这李文俊横竖没有正经的营生,连着纠缠了几日,起先大家还不知道,后来也猜出是冲着谁了,慢慢地起了些风言风语。
宝瑟儿出门晒药材,可算又被李文俊逮着了,软磨硬泡地揪着他,几天没有进账,家里米缸见底,只得去野坟野庙里寻些祭品,他知道宝瑟儿身上是有钱的,只是小器,竟然丝毫不念旧情,这下心肠里也焦急,吼道:“再不给我,你休想在这里有一天安分日子!”
宝瑟儿是看见他就要皱眉头,被缠得心烦,这下也腾地来了火气,抡起药锄在他身上砸,清喝一声:“滚开!”李文俊被他打了,也有三分怒火:“你这脏东西,不要不识好歹!”
宝瑟儿见他还要贴上来,抬起药锄,砸在他后背心,咚地一声,边打边训斥:“你道谁是个脏东西?问我这个脏东西要钱,你是甚么?吃屎喝尿长大的孱头!一张嘴就是粪臭!半个子儿也别想拿到手里!”
“嘶……”李文俊一边躲,一边挨了几下,被打得生疼,摔在地上,爬起来,横眉竖目:“你、你这泼皮,我教你身败名裂!”
宝瑟儿怒极反笑,斜倚着锄头站在门口:“名声?我有甚么狗屁名声?”
李文俊忍着痛,心里知道宝瑟儿是绝不可能回心转意了,一咬牙,心里一横,箭步冲进铺子里,唰地分开帘子,指着外面的宝瑟儿,满头是血,高声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都看看,他!花里馆的娼ji,专门伺候男人的,打听打听,谁不认识他!”
宝瑟儿站在门槛上,被他指着,面无表情,只是微微喘息,纸包不住火,早知道会有这一天。一帮伙计听见喧哗,放下手里的活,慢慢围上来看热闹,凑成一圈,偏过脑袋,窃窃私语。
李文俊还不消停,额角青筋分明,绕着宝瑟儿,叫嚷道:“是他!他的花名唤作宝瑟儿,老爷少爷们白天黑夜里换着睡!全是腌臜病,屁股里生蛆,身上长疮疤,八仙窟谁不知道他的大名!我没一个字扯谎!”
一时间周遭骇然,宝瑟儿看着这些伙计的脸,耳边是嗡嗡的谈论声,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全模糊了,渐渐融成一片,心里有一股酸水涌上来,漫上头顶,又被甚么抽空,化作暴雨,倾盆而下。
这些伙计之中,有个叫阿虎的,见势不对,挽起袖子,上前揪起李文俊,一下子掼到地上,摔了他个狗啃泥,踢了一脚,踹出大门外,训斥道:“谁教你来撒野!”
掌柜的这才慢慢地踱步过来,拿着戒尺,疾言厉色道:“你们不干活,聚在这里做甚么!”
这一声惊雷也似,把宝瑟儿炸活了,如梦初醒般,扯下肩上巾布,转过身,连忙抱了大畚箕进来,他一进屋,走到人群里,十几个伙计便避之不及,四散开来。
这一天,李文俊不曾再来,可四面八方都射来刺探的目光,宝瑟儿坐在柜台算账时,那些人用眼神指着他,要把他盯穿了。
在这里干活的小厮,多是十来岁的少年,平日里做事乏味,稍有一点火星子,便能簇簇燃烧起来,可宝瑟儿还在场,不敢议论得太出格。
宝瑟儿总以为自己真的臭了,哪怕是再好的香药,也遮不住身上的腥臭味,他手背上的疤还没好全,平时总用紫茉莉香粉涂抹,细看却看得出端倪,只穿长些的袖子遮住手背。哪怕疤好了,那股风尘的味道也是遮掩不住的。
没有人再提这件事,宝瑟儿觉得他们不是这样多嘴的人,或许只当李文俊是个疯子,说过了,便忘了,他甚至寄希望于当时李文俊口齿不清,说的那些话,让人听不真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