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天横仿佛受了很大的折辱,鞭子抽他一顿都不怵,几句赔礼道歉的软话,反倒要他的命了,转念一想——大丈夫能屈能伸,受点鸟气算得甚么!本以为道了歉,宝瑟儿便会回心转意,扑到自己怀里,簌簌地亲,谁知等叶先生走了,这个人便独自怀抱着一卷书,屈膝坐在廊下发愣,睁眼对着淡青碧色的天际,仰着鼻尖,也不知想些甚么,茫然枯坐了半晌,只有那眼睫间或微微地一动。
连天横心里又没底了,踢了一下廊柱,单手捏着碗,塞到他的面前,自认为很伏低做小地说:“……你这几天都没有看看小莲子,是不是不要小莲子了!”
宝瑟儿听见有人说话,如梦初醒地转过头,看了他一眼,复又垂下眼去看那碗莲:花苞洁白,冒着嫣红的一个尖儿,似舒而未展,伸手在莲叶上碰了一下,害怕惊动它似的,又收回手指来了,从春初到夏末,养这一碗莲子,不知耗了多少心力,只是痴等开花的那一日,却不知还能否见到。
连天横坐下来,挨在他身边,就势扯他的袖子,冷冷地笑了一声,轻蔑道:“问你话,你也不答!如今这日子,真是过不下去了!”
宝瑟儿顺着莲碗,探到他的手,竟然一下子镇定下来,指节扣住碗沿,放在一旁,轻声道:“今晚上得了闲,我有些话和你说。”
连天横反问道:“有甚么话,现在不能说?”
宝瑟儿想了想,道:“那我现在便说——”
“不,”连天横心里一乱,急忙不耐烦地打断道:“还是晚上罢,我有事,你吃过饭,便去屋里等我回来!”
宝瑟儿听了,没有多话,也只是微一点头,把他衣领上的褶理了理,搂着腰,脑袋伏在他胸口,倦鸟归巢一般,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,极驯从地说:“去罢,早去早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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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模样,是早已经消气了,可连天横直觉不妙,总认为他说不出甚么好话,心里发毛,便暗自打个如意算盘:待到打发了晚饭,再去外面骑马游荡一两个时辰,入夜之后,宵禁起来,避开巡夜的金吾卫不是难事,宝瑟儿必然以为他今夜有要事缠住,不能回家,等到子时一过,宝瑟儿也睡下了,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床,安稳度了这一夜,此乃缓兵之计。
于是连天横依此行事,直到三更天,才翻过墙,放缓呼吸,悄无声息地推开门,探头探脑的,一步步往暖阁里走,灯是熄的,看来人已入睡了,暗自吁了一口气,先抬左脚将靴脱了,摆在门口。
“回来了?”屋里传来一声,静谧夜空中仿佛划出清澄的一弯银练,是那个人的嗓音。
提靴的手一顿,连天横心道不妙,又生一计,佯作干呕,索性踢了靴在那里,落地啪地一声响,那只脚便懒得脱了,左脚黑靴右脚白袜,东歪西倒地往屋里走,顺带着碰倒了桌上的笔架,稀里哗啦一串杂音。
抬眼只见黑夜里,宝瑟儿端坐在床边,月光下的半边脸莹润如瓷,披散着黑缎儿似的长发,白衣白裤,胖乎乎的一双脚儿,清雅殊丽,好似一枝半绽的玉簪花。从前调笑惯了,总是眼含风情地半倚着,如今却有一番不容玷污的静穆,连天横看得喉咙发紧,清了清嗓子,含糊地继续装起醉来,走一步踉跄三步,磨磨蹭蹭地捱到床上,倒头就睡。
宝瑟儿唤了他一声,见他不应,便俯下身子,给他解衣裳,闻他的鼻息,喃喃自语道:“这是怎么?”
凑近的一刹那,连天横心想:他好香,一年四季,总是香喷喷的,也没见用甚么熏香,却香得他真要醉了。
宝瑟儿像是看穿他一般,道:“不曾吃酒,怎么会醉?”
忘了他是个狗鼻子!连天横心里一突,歪在床上,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桩闲事来:从前玩乐时,曾有打秋风的一个老秀才说过几句妙语:“内人可惧之处有三:青春之时,看她只觉美丽,如同活菩萨一般,岂有人不惧菩萨?生儿育女之后,看她便好似九子魔母,岂有人不惧九子魔母?到了年老色衰时,在脸上涂脂抹粉,黑白不均,看着活像鸠盘荼,岂有人不惧鸠盘荼的?*”
当时满桌人只是笑他惧内,连天横更是不以为意,这下总算知道其中厉害,看着宝瑟儿,穿上衣裳像菩萨,脱了衣裳便是九子魔母,哪里敢触碰,磨磨蹭蹭的,自己又爬起来了,不敢耍甚么花招,在一旁的小桌上倒了杯茶,道:“我没醉,只是困了,这时候了,还等在这里做甚么!”
宝瑟儿道:“我最不怕的就是等了。”
连天横这时候心里一团乱麻,喝完了茶,正想找补两句,宝瑟儿便很轻地说:“请坐。”
他偷瞥了一眼宝瑟儿,面上并无异色,一屁股坐在圈椅里:“有甚么话,你就直说了,说完,我还要睡觉!”
宝瑟儿便下了床,跪坐在他面前,拿起他的手,亲了亲手指,低头道:“这几天,我好好地想过了,我做人太不知足,能到这个地步,还要得寸进尺,我错了……”
连天横一时间被他的话堵住,一口气发泄不出,良久才道:“得寸进尺是甚么意思?”
宝瑟儿不理